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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不老的将军不老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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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月23日,星期六,天气晴好,是个冬天里的小阳春。在北京海军大院,我有幸跟张序三中将话谈。将军说他70岁了,正月初七过生日。说到过生日,他很高兴,矍铄而慈祥的国字脸上荡起孩童般的笑容。
谈话当然就在这种过生日般的喜悦气氛中进行,没有那些个严肃凝重,当过海军副司令员的这位“老枪杆子”不给我任何压力,这是将军宽广的胸怀所营造的氛围,而这种氛围很适合将采访推向深度广度。性格决定人际环境,也决定谈话环境。
一
4月23日是新中国海军的生日,今年是她建军50周年。我的军龄几乎跟海军同步。1949年4月23日新中国海军诞生,我的海军生涯也随之开始。
--张序三
1949年4月21日是渡江作战的日子,张序三在这一夜零时,作为20岁的连队指导员,提着脑袋跨上了渡江作战的木船。当时他并不知道他站在木船上的意义,除了去迎接新中国的诞生,还要去接产另一个新生儿: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他只知道对岸就是蒋家王朝,先打倒它再说。他们攻的要塞就是江阴县,一船的战友有的冲上岸了,有的永远睡在了江底。将军回忆50年前枪林弹雨弥漫的这一夜,有几次不得不沉重地闭上眼睛。他说他以后操船在水上凌波,老是想起这一夜倒在水中的战友,当好海军,把住海防,就是为了不让战友再倒在水里。
新中国海军是在渡江作战的第三天,即4月23日拨了一部分陆军去接管国民党起义和败降在长江的江防舰队,陆军将士接管之日便是新中国海军诞生之时。经过短时期的突击学习海军知识和技术后,同年10月25日张序三他们带着满身的硝烟打着绑腿登上了“美盛号”,惊心动魄的这一幕现在剩下的就是瓦亮瓦亮。他说他们是在晚上登舰的,不知道有没有月亮,反正天上有炮火,有敌机营营盘旋。陆上的作业灯是新换的,那样明亮的夜晚一生中就出现了这一次,所以至今照彻。战舰很平稳很漂亮,伸到岸上的踏板像坚实的臂膀,这些泥腿子“新兵娃”小心谨慎走上去。红旗升上桅杆,新中国海军建军的第一乐章算是谱写好了。
张序三作为陆军连队指导员,学习时既是学员又兼中队指导员,到了舰上就当了政治干事,海上陆上都是抓灵魂的。张序三当过近两年和村办教师,他虽是小学文化,在当时也算个正儿八经的文化人。这个17岁就执鞭站讲台的小先生还是个“暗藏”的抗日小英雄,他父亲是1939年入伍的前方老八路,他是“后方”小八路。父子走的都是红色之旅。
张序三说他曾参加学校的青年抗日先锋队,经常在夜间和小伙伴们,扛上红缨枪,一人一颗手榴弹,去打敌人的碉堡。有一晚上把地雷埋在碉堡边上,并扎一稻草人,上写“炸死日本鬼,活捉汤焕章”。汤是二鬼子的头,汤的儿子早晨起来在稻草人身上看见其爹的名字,伸脚就踢,结果把汉奸狗崽子给炸死了,也挺过瘾,不过也挺害怕。这个16岁入党的“抗日小英雄”在18岁那年“投笔从戎”,打了10个月的仗就荣任连队指导员,这当然与他智勇双全的基础素质有关。
二
当时从蒋介石那边起义和缴获过来的登陆舰艇有四种型号,分中字号、美字号、联字号、合字号,全是美国造。舰上触目所见的符号全是英文,用英文下口令。舰上起义的原国民党海军有一部分人员继续留舰工作和做教员,给共产党的年轻水兵授业解惑。我军的优惠政策在“原海军”身上体现得无可挑剔,给他们吃小灶、穿皮鞋、着呢装,而新水兵们则睡大通舱,吃大灶,穿粗布旧军装。就是这样,个别舰艇还被原海军开着逃窜了。我们为此失去了一部分战友。新中国海军的诞生是以生命换生命,来之不易。
很快,“美盛号”改成“黄河号”,中字号的改成山字号,美字号的改成河字号,英文口令变成中国口令,我们自己的海军终于勇敢无畏地丢掉了拐杖,学着自己走路了。
--张序三
张序三自从登上“美盛号”那天起,就变成了小学生,不耻下问。上舰不到一年,他就能自己操舵。1951年7月他当上“黄河”舰的副政委,22岁的棒小伙子英气勃发,没有怕的事,尤其是面对困难。有一天年轻的副政委看见舰长、政委开会去了,便自己操纵舰艇,把“黄河”军舰驶离码头,开回了上海扬子江码头——“黄河”憩息的家。年轻小伙子的“自主当事”被华东海军狠批了一顿,但是正是张序三的这次冒险使海军领导眼睛为之一亮,嗬,咱们自己的水兵已经煅烧出炉了,好。于是,“违规操作”三个月后,张序三被委以副舰长的重任,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在舰上大胆拟订了舰艇部署表并进行了操练。这在中国海军史上算是很早的一项改革。经张序三和战友们的努力,一分钟船员就能各就各位。战斗部署是战舰的生命,部署好了,“血脉通畅”,这艘舰便“活”了。
张序三把“黄河”调度得游刃有余。这位优秀的副舰长很快被选派去列宁格勒苏联海军军官高级学校学习学了二年。1992年冬天,这个当年在冰天雪地里为中国的海防昼夜苦读的学子,正以海军副司令员的身份旧地重游——率团访问俄罗斯。当他踏上列宁格勒这块丰美的雪地,他想去看看母校。俄方联络员用最快的速度向莫斯科请示,莫斯科也用最快的信息速度回复:可以。
三个小时后张序三百感交集到了母校。母校变化之大是预料之中的,而隐型潜艇教练室却给老将军最深的触痛,他想起了自己的海军。
他们在校长办公室进行了友好的交谈。当时校长不在家,在家主持工作的副校长巴甫洛维奇中将把一句优美的俄罗斯语送给张序三中将:
“你的来访是好鸟归巢。”
三
毛主席写信给斯大林,要买他的军舰,斯大林很快答应:给你四条。这四条外壳旧内脏新的苏式驱逐舰在一年多的时间内分两批抵达中国。我去苏联学了两年舰长业务,以优异成绩回国操舰,我上的是四条中的一条,那艘舰叫“长春”号,2400多吨。我上舰来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熟习各个战斗部位和武器装备,站在驾驶台上静静地凝视当时并不平静的海面,我想到了邓世昌和他的致远舰。“致远”2000多吨,是当时中国最大的驱逐舰,虽有坚船利炮,因为国门不坚固,邓世昌和最好的舰在不屈不挠中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
--张序三
张序三在他的日记中写下:“长春”不是“致远”,历史悲剧不能重演。
当时的“长春”舰照搬苏联模式,舰长副舰长协长都是苏联的叫法,张序三在“长春”上当协长、副舰长,一年以后当舰长。“长春”等驱逐军舰,是当时国内最大的驱逐舰,除了毛主席没上来过,其他国家领导人都曾站在甲板上迎风而立。
张序三27岁当舰长,业早立了,家却刚成。妻子比他小五岁,这对年轻夫妻新婚燕尔便一东一西,“各奔前程”。张序三将军说,海军家属很苦,奉献大,这也是他的妻子的切身体会。丈夫在海上,盼都不能盼,因为远隔重洋。“此去蓬莱无多路,唯有青鸟为探看”,无奈。
歌星苏小明在80年代曾经唱红一首歌“军港之夜”,她唱的是和平年月里的水兵:“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蜜的微笑”,五六十年代的水兵没有这“闲庭信步”,那时候他们的眼睛和炮口一样,必须时刻巡视着波翻浪涌的海面。
张序三中将讲了1962年4月到10月小半年之内发生在黄海海面上跟美国第七舰队驱逐舰的那场没有炮声的海战。这场战斗折磨人的地方就在于不能“肉搏”,只能“较劲”。美国先后来了五艘驱逐舰,荷枪实弹站在中国的“领海线”边上吓唬人。这五条舰是“狄海文”、“格里戈里”、“弗·诺克斯”、“普里企特”、“蓝色”,张序三中将一一数给我听的时候扳着指头,似乎这些舰号至今还刻在他的手上。
这几只美国舰很明日年轻的共和国同他的舰队一样,凛然难犯。所以他们像猴子野狸子在“领海线”上跳进跳出,叫你打不得气不得。他们还时不时地向张序三的舰队发信号,晨昏定省地问安——早上好晚上好?还把前进速度、航向告诉我们,意思是你追我吧,挑衅、戏弄、欺侮。张序三说真想一拳头揍死他。但这是国家的外交大事,不取决于他张序三的一双拳头。所以,只能不停地发警告发警告,站在“领海线”上“磨刀砉砉”,炮位调整到最具杀伤力的角度,炮口的空气能擦出火星。
这样无声地对抗了半年,随着蒋介石反攻大陆“美梦”的破灭,美国也夹起了他的尾巴--“狄海文”走了。张序三还握着拳头,英雄站地,愤怒。
四
1980年4月28日的南太平洋远航是海军史上的第一次,也是我的第一次。去南太平洋,而且是去完成中国首次向南太平洋发射运载火箭落区工作的任务,“任重道远”,中央的要求是“安全而去,凯旋而归”。18艘舰船编成一个庞大的海上特混编队。这个编队越海峡,穿水道,劈波斩浪。用了31天的时间,航行8000多海里。当我们在5日19日的南太平洋作业点把火箭发射的数据仓稳抓在手,18艘舰船鸣笛向天。
――张序三
在去南太平洋的航途中第一次出现中国海上特混编队的巨大的身影,日本飞机来了,拍照,瞅我们的编号。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也闹懵了,派出船只跟踪盯梢。这些不明就里的船和飞机出没在特混编队的身边,是很大的干扰,而最大的威胁是来自苍天,一旦台风飓风在船队里旋转起来,那就坏了。张序三他们的大家庭在海上跋涉,老天挺赏脸,给了一次大台风,被张序三他们灵活机动躲过了。大风大浪,这些都不在话下,到达南太平洋的南纬6°44′、东经170°40′的作业点,无风无浪。海面披着蓝色的罩纱,非常美。运载火箭从中国境内穿云破雾而来,中国海军在柔美的罩纱上静待老家的客人——数据仓的出现。来了,这个贵重的硬家伙跟弹头脱落以后是撑了一把小黄伞跳海的。海水因为她的到来而由蓝变绿,像春天的二亩稻田。潜水员火速从飞机上跃入水面,抓住那把小黄伞,一起吊上直升机,前后不过五分钟。
数据仓刚被捞起,美国的飞机就俯冲而下,机翅掠着水面。有的船员看见他们在“稻田”里打了一小桶绿色的水,也有的海员猜测美国急三火四飞来的目的是抓数据仓。而在我们的发射任务取得巨大成功,新华社发通稿举国普庆的时候,我们不会忘记,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船分别同中国驱逐舰进行了特别有意义的海上友好活动。
这是有趣的一段小插曲,也可以叫它“花絮”。原来澳、新两国的船停在我们的作业区内隔船而望,出于诸多考虑,需把他们引开。我们的舰队于是开走了,似乎是要另辟“蹊径”,“邻居”又跟来了,还发信号叫我们派舰长过去做客,我们就回信号表示友好感谢并力邀他们的船员到中国船上做客。来了,彼此进行了友好的交谈,喝的是青岛啤酒,临走又送上几箱子和纪念品。客人回船后,又进行了他们自己的欢乐,并将情况写了一封非常友好的信夹上活动的像片,送给了中国驱逐舰。当中国舰队在5月21日奉命返航时,相互说了声“朋友再见”。
我是从“中国海军”这本书的彩插里边看见我这篇文章的主人翁在特混编队上作指挥时的风采的。那时候的张序三51岁,结实健壮,两肩宽平,紫红脸膛,叉腰,胸前配挂望远镜。这张照片珍存了将军昔日的英气。“华岳眼前尽,海水脚下来”,“高歌横剑志平戎,胆量与天阔”,51岁时的张序三很容易使我联想到这些壮怀激烈的篇章。
五
南沙自古是中国的疆土,吴国孙权曾派中郎将康泰和旅行家朱应巡游南海,康泰的《扶南传》对南沙群岛倾注了热情的笔墨;唐朝贞元五年将南沙划归琼州督府;明朝的郑和下西洋往返南沙群岛十余次;清康熙年间广东水师副将陆陛乘战船在南海巡视。曾母暗沙是中国南疆的“界碑”。而我们的小学、初中、高中乃至一些畅销书籍至今都在说:中国只有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把曾母暗沙自动放弃了,这是多么悲哀的谬误,我们的“蓝色国土”是300多万平方公里。有个出版社出了一套书,说祖国的大好河山是从昆仑到海滨,这么狭隘,大陆架要不要了?海疆要不要了?我们跟他们的总编提出看法,总编真诚地说:改。邓世昌36岁以舰撞“吉野”,为国捐躯,为什么?争海权。海洋、海权、海防是国家安危的根,21世纪是海洋的世纪,许多国家已经着手进军海洋,我们却对自己家门口的蓝色国土坐视不顾。南海不仅仅预示着财富,正如哥仑布航海给英国带来的也不仅仅是土地和财富一样,许多许多东西是从陆地上得不到的,海里有。南沙群岛至今不见中国的一架油井,迎风斗雨的平台那是人家伸过来的脚,真遗憾。
—— 张序三
从张序三中将那儿回来,我站在世界地图前沉思了很久,要不是有幸同这样一位忧国忧民的老海军交谈,我脑子里也许会一直有个空白:海洋观念。
张序三在1983年5月16日从湛江启航驶向中国的南海,他只带了两艘船,补给舰和Y—832船。巡航曾母暗沙靠两艘船388个人,争议颇大,有人主张去,有人主张不去,张序三说:去,我带队。
他在日记中这样描写南海的瑰丽:海水清彻透明,像流动的液体玻璃。30米深的海底隐约可见。有时云起雨来,瞬间云散天开,偶尔可见小龙卷风,螺旋上升,顷刻即停,风浪不大,是天测的良好时机。
南海在将军的眼里不仅仅绰姿婉约,她的珍贵还在于她的富有,南海是个大聚宝盆,相邻国家都在为她的财权和产权当落谁手而寝食不安。张序三想,既然是自己的疆土,总该去看看吧。
将军生平有两大梦想,去曾母暗沙,去台湾。去台湾是他登上“美盛号”就萌生的宏愿。他听说台湾的甘蔗甜,他生在胶东的海边,那是温带,没有见过甘蔗,所以,那时候他常常想:我要去台湾吃甘蔗。事隔50年,海梦难圆。但是,他没有放弃这份向往,尽管他在1995年已经离开了他的岗位。1983年5月,他终于踏上了南海的蓝土地。
5月22日早晨7时35分,张序三和他的航船发现了曾母暗沙的灯标,那是块暗红色的发光体,间有块状锈斑,张序三在这块暗红色的海域内悲喜交集。两船群情激动,鸣笛庆贺,庆贺新中国海军编队第一次到达祖国的南大门。然而,张序三在那里徘徊复徘徊。
在曾母暗沙的灯标附近,张序三参加了一场庄严的入党宣誓仪式,在场的人们都举起了拳头,喜悦而自豪的海水跟将军眼里的泪水融合了。
他抬笔在X―950船航海日志上签字,张序三将军的签字英气勃郁,这正好是他当时的心情。他写道:
我航海实习编队于1983年5月22日8时19分,抛锚在曾母暗沙方位,220度距离11链处。――指挥员
张序三舰船的锚爪依依不舍从曾母暗沙的暗礁上抓过,抓过,抓起来的是暗红色的礁石,这是祖国最南端的热土,张序三将军握在手中,一直把这团红土握干。
(刊于1999年人民日报《大地》杂志 )
作者:孙文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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